一件人生大事

是不是从医总要跟从文有关？比如鲁迅，比如郭沫若，比如毕淑敏，比如欧·亨利（生于医生之家，在药店当过学徒），比如云烟。云烟者何人？文学史的丛林里找不见他，可为什么非要进文学史呢？其实，云烟是从阿鲁科尔沁草原或曰草甸子上凸现出来。他从于家西铺来。他从兴隆沟来。他从蜿蜒曲折的敖木伦河来。他从渺茫中来。他来了后就学了医，当了卫生院的大夫。据说他还当过农场场长，乡镇的镇长，后来又当了医院的院长，卫生局的局长。但这都不是他毕生追求的。他要完成的一件人生大事是：他悟出了一点东西，这个东西就是生命、生活、生存的内容（真谛）。他需要把这种内容换一种方式保存起来。这种保存不是点击鼠标，而是潇洒飘逸，婉约柔情，倾注笔端——天山升明月、花落情更浓、伊甸的玫瑰、花容月貌为谁妍、佛乡遐思、灵山牧歌、春深处花落人自立、月照寒江、独上高楼、灵魂、秋水……从80年代写，从90年代写，从2000年写，涓涓细流汇成河，直到链接成一本绿色封皮的厚重的《自在之物》。

站在你面前的云烟属于短粗（两头一般粗）或有着地缸般的身材，肚子很将军地挺着。风雨多年，东篱把酒，好似人约黄昏后之际，脖子上的肉就已堆积得很厚了。进入21世纪，这种身材已让人沮丧，让人像踩地雷那样胆颤心惊，毕竟它跟健康无缘，可矛盾的是，一个能给别人开方治病的大夫对自己的病却无能为力毫无办法。

那天，我约云烟来办公室见面。谁知他一进屋，坐定后，就告诉我，他刚从医院来，检查结果，糖尿病4个加号。我当然是一副吃惊的样子，就瞪大两眼问：怎么会4个加号？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又问：你有啥感觉？他略一思索说：也没啥感觉，我也奇怪，怎么会4个加号？我说：可你不只是一个文人一个局长，还是一个正牌大夫，一个大夫怎么会对自己的病莫名其妙稀里糊涂？他就苦笑。这使我感到：多么伟大的人，都会有无可奈何的时候。而据我所知，他还有高血压、脂肪肝、眼底好像也出了点毛病，每日里都在辛勤地服用降压片、二甲双呱或自制的药面子，还准备打胰岛素，当然也在坚持写他的充满温馨浪漫的散文，仍旧在不厌其烦地收集天南地北名山大川的稀奇古怪大大小小的石头（他还是塞外小城里有名的石头收藏家）。

有一天，他找到我突然说：你发现我有变化么？你仔细看看。问得我一愣，不等我回答，他语气低沉地接着说，我的话已明显减少，语速明显减慢，反应迟钝，那些名人名言古典诗文好像突然在我大脑里被人偷走了（而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从来都是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甚至滔滔不绝）。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睛里透出一种深深的沮丧。而面对他的坦白和坦荡，我似乎又听到了他吟诵辛弃疾的词：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可他张了半天嘴，里面只是藏满了未知和空蒙。我一阵心酸。我无言以对。我想安慰正在步入老年的他，可一个写了几百篇美文出版《自在之物》的他需要安慰吗？她需要什么样的安慰呢？他不过是正在按着大自然法则行事。他不过是正在按着一个人人生轨迹踽踽独行。俱往矣，他怎么会写了那么多美丽动人富含哲理的散文？我知道，他后来是抓紧写的，也是突击出版的。他说人生是飘忽不定的，写出的东西发不发表一个人出不出名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时时抓住那宝贵的一瞬不放，以求心灵的安慰……他心里装着什么呢？他心里一定时刻装着很多很多，起码会是醉人的阿鲁科尔沁草原绿色，塞外浩瀚蓝天上的朵朵白云，悠扬而古老的蒙古族长调，或是最重要的一件人生大事。

是的，更能消几番风雨？我们无论谁不可能永远那么强壮，那么年轻。我们不过都是地球表面上匆匆的过客。总有一天，我们会倒下，会彻底消失，或成为一棵草，或变为一朵花，或化为一缕袅袅青烟融入太空。云烟先生早已悟出了生命的来龙去脉。所以再见面时，当我问他又写了什么？他就叹一口气笑笑说：该写的都写了，应该封笔了。我问为什么？他平静地说：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已完成了。说毕，他的面容上又多了几许肃然和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