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秋的陵川,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木香。一场又一场的秋雨后,各种草木抓紧最后的机会,拼着命的倾吐芬芳。黄蒿、九月菊、梧桐木、苹果、梨……各种香味,和着露水,湿润润地往五脏六腑里钻。
秋日的早晨,站在环城路上,放眼望,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山梁,再远处,是欲升未生的朝阳。山梁上,薄雾缓缓升腾,就着山势,层层叠叠,若隐若现。朝阳映射下,薄雾就有了色彩,如虹一般,红彤彤之外隐藏着别的颜色。有早起的人家在放着老歌,“五彩云霞,空中飘,天边飞来,金丝鸟……”,正好映衬眼前的美景。
街道两旁已是热腾腾的景象。热腾腾的油条、馒头和包子、热腾腾的牛肉丸、热腾腾的陵川话……一切都是生动的样子。大家相互打着招呼,有人在抢着结账,推搡着、圪让着。
安坡一带已是城市的模样。路两边的矸石山不见了,都修成了房子。我曾经住过的老房子已经不在了,站在路边,望着已经变成了三层楼的旧址,看着做生意的人在开门迎客,我有些恍惚。我甚至怀疑,院子里曾有过的欢笑,那个总是站在院门外看着来往车辆思虑远方的少年是否存在过?没有爬不过去的山,没有趟不过去的河,没有流不走的时间。少时读到黄粱一梦的故事,认为不过就是个故事,如今看来,那不是故事,那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啊!
沿着望洛路一路南行。防疫站,北关小学,印刷厂、机械厂、五交化公司……原先觉着宽阔的街道如今已变得窄切,而那些熟识的名字很多已经不再使用了。有的彻底消失,有的换作他用,有的修成了富丽堂皇的高楼。富丽堂皇的高楼修在原先的五交化院内,有个好听的名字——“宏轩雅居”,但又似乎是矛盾的,既然是宏轩,又何来雅居之说?其实,这座高楼的修建曾饱受诟病。因为,它与古老的崇安寺站在一起,仿佛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在显示着自己的无知与傲慢。
站在路边,瞅着高楼,却分明看到了高楼前面的一条胡同。心下一惊,这不就是年少时曾走过百千遍的井圪洞吗?
2.
井圪洞一名的由来,皆因胡同口的那口老井。
老井的年龄,据我推测,至少与崇安寺的创建年代一样。
崇安寺的创建年代今已无法考证。据民间传说,崇安寺是在后赵主石勒陵墓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是为了防止石勒墓被盗而建。石勒病亡于公元333年,距今已将近1700年的历史了。即便是从陵川建县的隋开皇十六年(公元596年)算起,也有1400多年的历史了。而老井恐怕是修坟人或者是守坟僧人当年取水的地方,其年代自然是与崇安寺建寺年代相当,甚至要更早些。
据父亲讲,上世纪六十年代他到陵川县城的时候,这个井圪洞就有了。只是,井圪洞以北,也就是五交化和机械厂所在的地方,当时是很大的菜园子,浇菜用水,包括平常吃水,靠的都是井圪洞的这口老井。这让我想起花和尚鲁智深,他不就是在相国寺里种菜的吗?想来,当年的菜园子更早时或许就是寺庙僧人们的产业呢。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在二中上学的时候,老井已经基本废弃了,人们只是在缺水的时候偶尔来这儿打水,除此之外,老井只有落寞。与它为伴的可能就是井边的麻雀和像麻雀一样叽喳的我们了。对我们而言,老井更像是我们的一个游戏物件,走过路过时,用力甩几把轱辘,或是探过脑袋朝井里张望,看晃动着的光斑和自己的倒影,然后喊一声,听井里的回音。
如今,游戏已不在了。井轱辘不知去向,老井也被封了。曾经完整的井圪洞,如今也成了断墙残垣,垃圾遍地。
我朝着圪洞里走去。不小心就走进了往昔的春天。春雨濛濛时节,天上飘着如书中讲述的牛毛一般的细雨。我们穿行于井圪洞里,两边是很高很高的墙,这让井圪洞看起来要暗一些。圪洞的尽头是很亮很亮的、耀眼的一片光。人不多,我们甚至可以听得到咚咚的脚步声。春雨偶尔透着房顶,从墙上落下来,落入脖颈,凉凉的、麻酥酥的,好不惬意。我们与老井简单亲密后,就兴奋打闹,故意大声说着笑话,不过是因为前面走着好看的女生,故意吸引她的注意罢了。女生留着长长的披肩发,有长长的腿,总是急匆匆地往前走着。春天过去还有冬日,那也是好的,如果飘起了雪,就更好。外面已经铺起了厚厚一层雪的时候,井圪洞里却只是湿了一点地面。我们会抬起头,透着两边高墙,向天空望去,偶尔会有机灵一点的雪花落下来,落在脸上、眼里,如果运气好,还会落到嘴里,是透心凉的清爽滋味。披肩发女孩依然急匆匆往前走,黑发如瀑,火红火红的风雪衣成了那个冬天里最暖的色彩。
如今,这一切只能是梦幻了。随处可见的垃圾散发着异味,让人避之唯恐不及。这宽不及2米的井圪洞,在忙碌的现代人眼里,恐怕已经是不能称作路了的。不知人们会如何处置它。会被彻底废弃吗?如果有幸,我想,还是把它保留下来吧。再过若干年,当我们被高楼大厦所包围,已经见惯了大马路的时候,我们会怀念这样的巷子的,甚或,这样的巷子将会永远消失的吧。况且,还有那口老井啊!我在旧文《有水井处是故乡》一文中曾经写过,陵川是靠井而聚的城,是这些老井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陵川人,保护好老井是陵川人的良心。而这口老井或许就是陵川的起源。
留住井圪洞,为老井建一座碑,修一个小亭子,重新把辘轳放好,让后人瞻仰它,记住它吧!
3.
出得井圪洞,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块块古老砂石垒成的墙了。是崇安寺的墙。
砂石是陵川过去百姓生活里常用的石材。石梁、石柱、石狮子、石磨、石碾、石栏杆……几乎都是使用砂石。如今,砂石做的物件恐怕都是古董了。那些重新修建的古建,使用的多是青石。怎么看,都是俗不可耐。
摸索着砂石,感受着它的粗砺,想象着当初修建崇安寺时的恢宏与艰难。或许,这砂石下面果真埋藏着石勒的墓地?却因了寺庙的庇佑,千百年来不被打扰,可真是一个安身的好所在。石勒这位出身奴隶的后赵皇帝,可能是中国皇帝里出身最为卑微的了,他从故乡上党起兵,征伐天下,建立起不朽功业,成为一代雄主,也算是一位相当励志的英才。他为何选择了陵川作为安葬地,着实让人费思。以至于1400多年后,有清一代的陵川英才杨豫成还发出此问:“我闻当日夜葬山谷里,林豁渺茫无定址。又况襄国(指今邢台,后赵国都)相去七百里,一夜何能遽至此。”
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相信民间传说的力量。口口相传有时比史书更靠谱。
绕过盲人曲艺队和崇文派出所,就转到了崇安寺的正门,却是一片狼藉景象。经询问,原来,县里要在崇安寺前改造一个市民广场,工人们正在紧张施工,周边的很多建筑似乎已经拆除了,崇安寺看起来宏伟了很多。
很多事真是无巧不成书。今年八月底去江苏无锡的时候,居然看到无锡有一座最古老的寺庙也叫崇安寺,更有意思的是,无锡崇安寺是977年宋太平兴国二年皇帝敕封的,而陵川崇安寺是976年宋太平兴国元年皇帝敕封,仅仅相隔一年。后来查资料,似乎天下就只有这两座崇安寺。那么,两座寺庙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真是值得研究和探索呢。
无锡崇安寺是有名无寺,2003年,无锡市政府在原址上修建了一座崇安阁,并以城中公园及原有的古井、故居、古殿等文化遗迹为依托,建成了融特色商业、餐饮、文化、休憩等功能于一体的特色商业步行街区,成为与上海城隍庙、南京夫子庙、苏州玄妙观齐名的江南四大特色街区,并申报成了国家4A景区。
陵川崇安寺则是有名有寺,是千年不倒之名刹。如果能以崇安寺为中心,将古陵路、崇安街及周边的环境整合起来,也建设一个集商业、餐饮、休闲、休憩功能为一体的商业旅游景区,不仅会让崇安寺发挥更大的功能,对崇安寺起到更好的保护作用,对陵川的旅游发展一定会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不知会不会有人来做此事?
崇安寺对面的小广场上,有一群退休干部在跳舞、唱歌。其中一位男士拉着两位女士在跳舞一拖二,很快乐、很享受的样子。路两边是卖水果和蔬菜的小摊点,苹果、葡萄、豆角……一派丰收模样和盛世景象。
4.
太阳已然升起,秋日的阳光透过绿意依旧盎然的垂柳,有些晃眼。陵川的阳光自然是要比晋城透亮一些的,因为空气清新的缘故。
又想着到状元巷去转转,过去后,却看到路面被挖开,可能在铺设什么管道。只好离开。这条古巷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我不敢想象。
前些时候,听说故乡南马的西阁被拆掉了,同时被拆掉的还有三官庙和碾屋。理由是家家户户都有小汽车了,停车不方便,出入也很不方便,于是就拆掉了。我知道这个理由很充分,但每当想起还是一阵阵的心疼,尤其是西阁的被拆,似乎整个童年都随之轰然倒塌,无处可寻。要知道,少年时回故乡,每当见到西阁我就看到了故乡,每当穿过西阁,我就进入了故乡的怀抱,如今,没有了西阁的故乡还是那个故乡吗?
陵川,这座千年古城,比之于所谓联合国和国家民政部命名的那些“千年古县”是一点也不逊色的。从596年置县以来,已历经1431年的风霜雪雨,而且创造了“三个没变过”,即县名从来没变过,县址从来没变过,县政府的位置从来没变过。仅着三点,恐怕在全国也是绝无仅有的吧?
发展永远都不会是坏事。只是,在发展的同时,为历史留下一点点痕迹,让人们在触摸这些历史痕迹,与这些痕迹相知相伴中,知晓我们来自哪里,更明白我们该去向哪里。这,应该是一座城市的当政者应该考虑的事情,也是每一位活在当下人的历史责任。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不知怎地,刘禹锡的这首秋词不经意涌上心头。抬头,恰好一群大雁掠过天空,向南飞去。
秋天,是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