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山下有几眼终年不止的山泉,或大或小,或静或吵,皆从石缝中汨汩流出。其味之甜,其质之纯乃世间少有。而位于丁泉砭万佛洞下的定痂泉则更是声名远播,有些说事了。
事情得从谁也记不准确的年月说起。相传释迦牟尼的高徒尸毗常年修行于清凉山上,某日正打坐参禅,忽被天空一阵喧嚣惊扰。他举目一望,只见一只老鹰正在追食一只鸽子。尸毗见状急忙劝化老鹰道:“苦海众生,当以慈悲为怀,同心向善,何必要弱肉强食,彼此相残?”老鹰说:“我腹内甚饥,若不吃它,必被饿死,既然我俩当中注定一个要死,不如亡它而活我矣。”尸毗听后无以言对,无奈之下,便从自己腿上割下一块肉来施于老鹰,由此救了两只飞禽的性命。因此黄土高原上的这座古城便被后世称作肤施,这当然是后话。却说尸毗腿伤流血不止,乃下得山来,用延河之水洗去血淤,而伤口却一直不见好转,他见山脚处有清泉流出,便撩之洗伤,竟然片刻结痂而愈。定痂泉自此得名,世世代代倍受人们青睐了。
打从记事起,定痂泉便融入了我的日常生活当中。这股泉水从一人多高的石壁上流出,约有小拇指粗细,它的周围长了湿湿的一大片苔藓。石壁的左下方有个人工打磨出的长方块,高盈一尺,宽逾一米,上面用楷体刻着“定痂泉”三个字,虽年代久远,却依然清晰。
其实我家距定痂泉有百米左右,吃饭洗衣的用水大多取自于离家更近的两股山泉,虽然水量不大,但由于和定痂泉同属一脉水系,其味其质自然也是一般无二的。
六七十年代,本地居民不多,这些泉水除被饮用之外,尚有部分溢出泉下的石窝而顺沟流失。那时取水的人们都是一只扁担挑着两只木桶或铁桶,叮哩咣啷而来,吱吱吜吜而去。准备洗涮的,就在泉下石窝中以勺舀取。打算饮用的,便将空桶置于石窝中突起的石块上接取。那泉水从石缝中淌出之后本是贴崖乱走,无法流进桶里的,但是很早的时候,就有聪明的工匠用锤錾将出水的地方凿成浅槽,再将下方凿进去一些,形成了一个突出,那泉水便似小孩儿洒尿般地抛出一个弧线,哗啦啦地凌空而下了。
定痂泉与其它几股山泉一样,都深深地嵌在百丈来厚的石壁下那松散的砂石层里,千万年的风雨剥蚀使砂石层不断向里凹去,从而形成了穹顶凌空的石棚,为取水的人们留出了一个遮风挡雨,纳凉休憩的活动空间。当酷暑盛夏的时候,这里便是一片浓浓的荫凉。挑水的人们来了之后,先自觉地将桶放在前一个人的桶后面排队,然后或坐在扁担上,或蹴在泉水旁。男人们相互递根烟,交流起新闻时事。女人们彼此问个好,谈说起家长里短。那个年代,每家每户都有一大群孩子,因此大人们往往会把取水的事情交给孩子们来做,这就常常发生这样的事情:小哥俩用棍子抬着一桶水,下坡的时候,水桶顺着光溜溜的棍子滑到了前边,走在前边的弟弟受不了负荷,就说后边的哥哥故意没将桶系儿抓牢,是在欺负他,为此小哥俩拌起了嘴,继而弄洒了水,回到家里免不了受到父母的一顿责骂。
但是孩子们总是乐意干这件事情的。定痂泉的上方有个人工凿成的石台子,阔约丈许,在等水的过程中,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就喜欢爬到这里玩耍,而这是需要沿着陡壁上十几个浅浅的石窝手脚并用才能上得去的,有一定危险性,但恰恰是这种危险性刺激着每个孩子的玩兴。有一次,我们尝试着放弃双手的协助向上攀爬,并称之为“走马马路”,结果有个叫“毛猴”的伙伴身体失衡跌了下去,幸好只受了些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
就是在这样的打打闹闹中,我们打发着虽然贫穷但却快乐的童年。有谁口渴了,就站在定痂泉下,抑起脖子张开嘴,任那清凉的甜水灌进肚里;有谁玩累了,就坐在定痂泉边,摊开胳膊伸开腿,任那阴湿的凉风拂遍全身。这是一种只有在这里才能感受到的愉悦和享受。
其实,这里的冬季更是值得回味的。定痂泉的旁边就是结了冰的延惠渠,我们时常在冰面上“打滑擦”或用冰块打“冰仗”,尽管往往会弄湿破旧的棉衣,遭受父母的责骂,但一玩起来就会全然不顾,忘乎所以。等玩热玩累了,就掰一根定痂泉水冻成的冰凌子往嘴里一放,一边丝丝地吸凉气,一边格嘣嘣地听声响。
时光走得很快,转眼便又是一个新世纪了。随着城市人口的剧增,定痂泉和周围的几股泉水明显地不够用了。于是人们就开始无秩序地在自家院子里打水井。短短几年下来,丁泉砭这一带便出现了几十口水井。那些水量有余的主儿把塑料管子通向四面八方的人家,做起了捎带卖水的生意,这一区域的上空就出现了水管与电线纵横交织的零乱图景。在这场争抢水资源的比赛中,定痂泉的流量比过去少了许多,而另外那几眼泉水则干脆完全消失了踪影,这反到受活了住在周围的几户人家,他们迅速地起楼盖房,把这原本属于公众的地方据为已有。丁泉砭从此失去了一个滋润苍生的所在,缺少了一个人气鲜活的地方。
人的欲望总是不断变化的,就在很多人已经得到水笼头一拧,自来水就流的便利之后,一些人却从未间断过对天然之水的偏受。所以不管路途远近,天气好坏,他们都要骑着车子、蹬着三轮甚或是推着自制的小车,将各种各样的塑料桶、空油壶以及饮料瓶子拉到定痂泉边,然后耐心地排起长队,深情地看着那圣洁的泉水流进每一个盛水的器具,流进自己甜滋滋的心里。
定痂泉就这样不停地流淌,它在弹拨着亘古不变的乐曲。尽管城市的身影已经遮挡了洒向它的所有阳光,尽管尘世的喧哗已经掩盖了它本已微弱的声响,但它依然执著地吟唱。它似乎要给这芸芸众生们注入一种灵性,让每一颗日渐浮躁的心都能获得一丝清凉。我想,作为自然造化的定痂泉水,它能够做的恐怕也只有这些了。